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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感故事《悲伤是黑镜中的美》

栏目:情感故事|发布:世南言 已在故事者网站发布【89】篇文章
日期:2023-02-12|来源:读者|作者:陈冲|阅读:手机阅读

感谢世南言发布情感故事《悲伤是黑镜中的美》,内容如下:

随着母亲渐渐失忆,她对眼前事情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少,童年往事却越发历历在目,念念不忘。在病房里,我常把手机里存的老照片给她看,让她讲小时候的事。

我有一张母亲在复兴公园草坪上的照片,她看上去两三岁,穿着一件格子连衣裙,一双蕾丝边的白袜和圆头皮鞋,抬眼望着远方的什么东西,一脸严肃的样子。我在别的相片里看见过她穿同样的裙子,后来她长大了,裙子还穿到了她妹妹身上。也许她跟我儿时一样,只有两套衣服替换着穿,好一点儿的那件用来拍照。母亲说,公公常跟她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谈生活、谈人生。虽然她听不懂,但是觉得备受宠爱,因为在小辈里,他只跟她一个人这样说话。

母亲跟姥姥不管为什么吵架,最后总会落到那段日子:“我那么小就被你丢在亲戚家,裤子后面破了用胶布粘,胶布粘不住用书包挡。你在英国看莎士比亚,我却在课堂上想,下课该怎么站起来别人才看不到我裤子上的洞,弄得我功课全不及格!”母亲一说到这些,姥姥就哑口无言,吵不下去了。

其实,那个日夜渴望父爱母爱的小女孩,一直都潜伏在母亲身体里。在最后的几个月,她睡前经常亢奋,总是要阿姨帮她穿上整齐的衣服,说:“今天安爸爸和安妈妈要来接我了。”母亲是张家安字辈的,从我记事起,她和两个妹妹都称父母为安爸爸、安妈妈。

记得有一天离开病房的时候,母亲问我:“你去哪里?”我说:“回家。明天再来看你。”母亲好像突然想起,她住的地方不是家,她想回家,泪水涌出她困惑的眼睛。她说:“我真想睡到亭子间去清静清静,这里整天有人进进出出,给我插管子、拔管子。”我安慰她:“你好好养病,多吃点儿,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。”母亲接着说:“从前有个大学生住在亭子间,每天下课后就给我和阿邦(二姨)补习功课,我们才考取了中西女中。”

这时我才意识到,母亲住了几个月医院,已经忘记自己早已搬离了平江路的房子,她在等爸爸妈妈接她回到那个家。

2021年12月,在我赶回上海前,母亲的主治医生给我发微信:“我们照顾张老师这么长时间,对她都是有感情的。张老师喜欢音乐,隔壁床位的沈老师出院前一天,她们一起唱歌,我们特地为她录了像。张老师很不容易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很坚强。我们表扬她,她还露出腼腆的微笑……

”前些天,我问她痛吗,她摇摇头,说不。问她难过吗,她点点头。我们除了推吗啡,还给她用了镇静的药让她睡觉。后来她病情再次加重,您哥哥看了很难过,我们又给她加大了镇静剂和止痛药的药量,病人在那种情况下是没有知觉的,所以最后时刻她不会有痛的感觉。最后几天,因为病情太重,我们用药物维持她的生命体征。对陈院长来说,那些天也算让他有一个接受的过程。对张老师来说,走也是解脱,否则,后面还是痛苦……

“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您。张老师最后自己排空了宿便,加起来一公斤多,她是做好准备的。我们帮她把嘴巴里的痰吸干净,身上皮肤破损的地方也都愈合了,人走的时候很干净。”

我向主治医生道谢,也向她道歉,请她理解和原谅父亲。

父亲在华山医院当过很多年的院长,也是业界一名威望极高的医生,他一辈子都是看到问题就去解决,无法接受母亲的病没得救了。他每晚在家里奋力查阅全世界最新的相关资料,摘选后印出来,第二天一沓一沓地送给医院的领导和医师们,大声教育他们去好好学习,救治母亲。父亲不善于表达悲伤,看到亲人在死亡线上挣扎,他唯一能表达情绪的方式是向整个宇宙举起愤怒的拳头。

主治医生回信说:“没有任何需要原谅的,陈院长对张老师感情深厚,我们理解。”

我从隔离酒店回到家时,父亲跟往常一样,坐在电脑前看文献、写书。书桌另一端,母亲的《古德曼·吉尔曼药理学和治疗学手册》仍然翻开着,但她再不会日复一日地坐在父亲对面,反复阅读同一页书,反复把重点写在笔记本上。

父亲耳聋,没有听到我进门的声音。我走到他身后,站了一会儿,然后拍他的肩膀叫了一声“爸爸”。他看到我,慢慢起身,打开橱门,递给我一张他放大了打印出来的照片。他和哥哥坐在已故母亲病床的两边,照片底部写着:“我和川儿跟阿中告别。”我感觉他是在无声地谴责我的缺席。

接到母亲病危通知时,哥哥跟我说:“妈妈等不到你隔离3周后出来了。”那之后母亲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坚持了一个星期,也许她在等我,这个想法让我悲恸欲绝。

我能看见“死神”穿着黑色斗篷,坐在母亲的床边,我也好想坐在她的床边,拉住她的手。此生第一个爱我的,也是我第一个爱的人在水深火热中受难,我却没有在她身边。我怎么可能从这样的遗憾中走出来?

父亲指着母亲的骨灰盒说:“这个就留在我这里,等我死了,把我们的骨灰一起撒到大海里去。”他声音沙哑疲惫,说完后转身回到电脑屏幕前,继续写作。我呆立几秒钟,最后无力地离开了他。

母亲住院期间,父亲曾反复跟我讲起他和母亲在大学里相识时的情景,8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上晚自习,他们俩坐在同一个桌角,低声说话……母亲去世后,父亲几乎一直沉默。只有一次,我企图跟他商量他往后的生活,他对我大声咆哮。

记得狄金森写过许多关于悲伤的诗歌,有一首是用了比拟的修辞手法——悲伤,惊慌失措的老鼠;悲伤,鬼鬼祟祟的小偷;悲伤,自我放纵的狂欢者……其中最沉重的悲伤是一个被割掉了舌头的人。父亲的悲哀是一座无声的孤岛,令我为他心痛,但是我与他都没有能力跨越这道无形的深渊,去抚慰对方。

英文里的bereavement(丧亲之痛)是一个单词,也意味着一段无法绕过的时间,也许我写母亲的故事是为了度过它;也许悲伤是黑镜中的美,看到了美,就能瞥见更深远的东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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